今天看了《春光乍泄》。
我原本在想要不要多喝一杯咖啡，晚点睡午觉还是听英语，突然就觉得，不如看《春光乍泄》吧。于是我在闷闷的午后窗边，看两个男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破旧逼仄的出租屋里演绎浓烈的爱情。
90多分钟的片子，不算长，没有一秒多余。
墨镜王的镜头有一种恍惚的质感，和昏沉的午后很相宜。
对于我来说，这是对的时机。
黎耀辉和何宝荣是一对同性恋人。片头是黎耀辉的独白，他说何宝荣有一句分手时常讲的话：黎耀辉，不如我哋由头来过。黎耀辉还说，这句话对他杀伤力很大，因为每次何宝荣这么讲，他都会回到他身边。
片子的开头就是这样：
何宝荣说：黎耀辉，不如我哋由头来过。
台灯上有瀑布
何宝荣买过一盏台灯，台灯上的瀑布很好看。他们重新开始之后，决定一起去找这条瀑布，辗转到了阿根廷。后来在路上起了争执，说了分手，各种原因逗留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台灯上的瀑布叫作伊瓜苏，镜头突然转到伊瓜苏的上空，空旷、壮烈、美。后来台灯和瀑布在片子里反复出现，是他们的定情物。
我很喜欢这种被两个人的经历赋予了意义的浪漫。
伊瓜苏瀑布
电影的独白是黎耀辉，镜头始终跟着他。所以我知道分手之后，黎耀辉在阿根廷的酒馆做揽客的侍应生。哪一天晚上，他看到何宝荣从洋人的车上下来，跟对方调笑亲吻。
那天晚上黎耀辉说，我不想跟他继续下去了，我只想回香港。然后用拳头砸了墙。
黎耀辉和何宝荣分手之后，电影的色彩变成了黑白，疏离又冷清。
我每每听说《春光乍泄》，说的都是这两个人的爱情如何如何，于是很好奇这样的开场，接下去要怎么发展。原来也简单：何宝荣给黎耀辉打了电话。黎耀辉第一次没有回应，第二次喝了酒去敲何宝荣的房门。
这个男人，又粗糙又深情，借酒壮胆才敢面对移情的恋人。
何宝荣只是骄傲又迷人地叫他进门，黎耀辉不敢，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深陷其中。后来他跟何宝荣发了火，说好后悔同何宝荣在一起过，把酒瓶摔在了床边的墙上，冲出了房门。
王家卫很喜欢手持镜头跟拍，画面混乱，放在这里最是表现黎耀辉情绪烦躁又慌张。
冲出房门的黎耀辉
何宝荣送了一只手表给黎耀辉，因为那天吵架时，黎耀辉声嘶力竭地说，回香港需要钱，可是何宝荣把他的钱花完了。结果没多久何宝荣鼻青脸肿地回来，问黎耀辉能不能把表还给他。大概表是从洋人那里偷来的。黎耀辉对何宝荣的伤视若无睹，只是带他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让他在车站等着，自己回家拿了表来。
何宝荣满心以为有机会去黎耀辉家里的，结果只能在车站靠借烟借火留住黎耀辉几分钟。就是借火的这场戏，我才明白什么叫作眉目生情。
何宝荣在线撩人
其实何宝荣这个角色，初看来实在不太可爱。但是张国荣出演，黎耀辉的满腔深情和宠爱就合理了起来。尤其是借火的时候，何宝荣手上有借火的动作，眼睛却只是盯住黎耀辉，气氛深情又暧昧。黎耀辉只是别过脸，避开何宝荣的眼神，在何宝荣说出那句由头来过之前，先说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何宝荣的眼神几乎是立刻从挑逗转为落寞。
一直到这里，何宝荣都像一个轻佻薄幸的渣男，黎耀辉则是一个木讷深情的老实人。
后来黎耀辉果然连何宝荣打来的电话也不接了，直到被浑身是血的何宝荣找上家门。在医院的长椅上，何宝荣又说了那句话，他说：黎耀辉，不如我们由头来过。黎耀辉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烟，一直到两人坐上的士后座。何宝荣两只手绑着绷带，紧张不安地笔直坐着，小心翼翼地偏过头，一次又一次，等待黎耀辉的反应。然后黎耀辉把手里的烟递到何宝荣的嘴边，一直犹如受惊小兽的何宝荣才终于放松下来，靠在了黎耀辉的肩膀上。画面慢慢由黑白变成了温暖的彩色。
终于放松下来的小可怜
何宝荣住进了黎耀辉的出租屋，带着一身伤占领了黎耀辉的小床。这段时间的剧情，我看着都控制不住地嘴角上翘。之前分手的剧情里，黎耀辉常在酒馆外喝酒，工作的时候极不耐烦，一个人煮粥就着盆喝，生活冷清又将就。何宝荣住进来以后，黎耀辉去公用厨房跟大嗓门的女人们一起做饭，工作认真又有耐心，在破旧的小洗手池里给何宝荣洗衣服，露出了整部影片的第一次笑容。
黎耀辉对何宝荣是宠溺的纵容，何宝荣受伤了不能洗澡，黎耀辉就不厌其烦地帮他擦身；何宝荣想抽烟可是家里没烟了，黎耀辉就从被窝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把烟买回来；何宝荣身上被什么虫子咬了，黎耀辉皱着眉头把床和沙发做了里里外外的消杀。有天晚上工作时，看到打了何宝荣的洋人来酒馆，黎耀辉拎着酒瓶就跟了进去，然后被辞退，去了餐厅工作。
黎耀辉这个人，对着何宝荣的时候凶巴巴的，心里满是柔情。何宝荣吵闹着大冷天的早上去晨练，黎耀辉瑟瑟发抖地在后面跟着，边跑边骂街，回到家就冻病了的黎耀辉在沙发上躺着，何宝荣跑过来说自己饿了，黎耀辉气的眉毛要竖到天上去，他说：何宝荣！你是不是人来的！？我病成这样还让我去给你做饭！？
下一个镜头就是他披着毯子，耷拉着脑袋，在厨房无精打采地炒饭，想了想还给自己的宝贝爱人加了个蛋。
有人在这部分剧情中替黎耀辉鸣不平。黎耀辉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何宝荣受伤的这段时间是他们在一起最开心的日子，他说希望何宝荣的伤恢复得慢一点。
我很喜欢黎耀辉和何宝荣的对话，两个人都说粤语，《春光乍泄》的台词很生活，夹杂着各种俚语和脏话，吵嘴的时候也充满了活力。
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矛盾的呢？大概是有一次，黎耀辉在餐厅工作的间隙跟何宝荣打电话，影片的第三个主人公张宛，趁黎耀辉去送鸡蛋的时候拿起电话说了一声“喂”。
其实矛盾总要出现的。一开始黎耀辉帮何宝荣洗衣服的时候就藏下了他的护照，大概连他自己都觉得，何宝荣只是受伤的时候需要依赖他，好了就又要回到花花世界纵情声色了。黎耀辉对爱人，有相当的不信任和控制欲。
何宝荣听到张宛的那声喂，第一次生出了危机感，于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想知道黎耀辉什么时候跟别人在了一起。
黎耀辉还藏着何宝荣的护照，看到满屋狼藉，首先就以为何宝荣是要找到护照走人，发了好大一通火。何宝荣只是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没有发生过点什么？不厌其烦地追着问。黎耀辉始终不肯解释，只是反问何宝荣先前在外面不知多风流，身边又不知有过几多伴侣。何宝荣是个小混蛋，他激怒黎耀辉，轻佻又刻意：现在三点半，我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我怕说到明天你上班还说不完。然后被暴怒的黎耀辉赶出了家门。
大概是张宛的出现勾引出了何宝荣本就浓烈的不安，他放弃了追究，撒娇示好想要结束冷战，黎耀辉只是冷漠。无所适从的何宝荣看着天空，眼里的忧愁浓的化不开。
黎耀辉很爱何宝荣，可是他不表达。何宝荣很爱黎耀辉，他总是表达得很轻佻。后来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里。
何宝荣的伤好了大概。黎耀辉太相信何宝荣终有一天会离开，不信任像野草一样疯长，何宝荣的任何举动都能被他解读成不忠。被爱人怀疑很不好受，何宝荣只是忍耐。直到哪天何宝荣下楼买了烟，黎耀辉话里带刺：买烟需不需要穿那么靓？然后黎耀辉买回大把的烟，一包一包码在床头给何宝荣看。何宝荣愤怒又难过：我在你心里多不堪，我只是去买烟，在你看来也是去和别人怎样。然而还是把黎耀辉的话听了进去，第二天只穿了衬衫出街买宵夜，黎耀辉照样语带嘲讽：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住了。何宝荣委屈又愤怒，但是第三天没再出门，站在阳台等黎耀辉回家。黎耀辉没有回来。于是何宝荣也开始沉默，放弃了撒娇和示好，他看着在房间一角面无表情把玩水果刀的黎耀辉，关了自己的灯。
在阳台等黎耀辉回家的何宝荣
画面变成了冷静的彩色。
我是到了影片的中间才觉得，何宝荣的深情不比黎耀辉的少。两个人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是何宝荣跟一群狐朋狗友来了黎耀辉工作的酒馆，第二次是何宝荣打电话给黎耀辉，第三次是何宝荣拖着满身的伤敲了黎耀辉的门，由头来过是何宝荣开口说的，冷战的时候也是何宝荣先软下来撒娇。这段关系看似何宝荣处处掌握主动权，其实何宝荣总是给黎耀辉由头来过的选择，哪天黎耀辉不肯由头来过了，这段关系就结束了。
何宝荣最后证明自己还重要的方式，是把房间翻得乱七八糟，生气地跟黎耀辉说：把我的护照还给我。他想要表达的是：我要离开了，快来挽留我。何宝荣走投无路地泼了一瓢色厉内荏的威胁，期待黎耀辉的退缩。黎耀辉没有给他护照，也没有挽留。黎耀辉是个沉默粗糙的木头男，他接收到的信息是：我伤好了，我要离开你了。这个男人，做好了两个人的饭菜，食之无味地听着爱人的威胁，笑得嘲讽又苦涩。
黎耀辉失去了何宝荣。影片的气氛跟着黎耀辉的心情一起消沉了下去。
因为张宛，这段日子才过得快了一些。后来张宛也要离开了，说要去看世界尽头。张宛临走前让黎耀辉把不开心的事情录下来，他到了世界尽头，会帮黎耀辉把不开心放掉。那晚黎耀辉在酒吧昏黄的灯光里，拿着录音机，哭得悲伤又压抑。
张宛大概也很喜欢黎耀辉。
何宝荣和张宛离开以后，黎耀辉短暂地成为了第二个何宝荣。镜头摇摇晃晃地跟着黎耀辉出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小巷，他在人群里穿梭，偶尔跟人谈笑，寂寥又风情。他说他一直以为他跟何宝荣不一样，他还说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后来他换了工作，攒够了回香港的钱，给爸爸写了长信。决定在回香港以前，再去找一次台灯上的瀑布。
寂寥又风情的黎耀辉
何宝荣再打电话的时候，黎耀辉已经走了。他在黎耀辉工作过的酒馆外醉酒，跟陌生人跳教过黎耀辉的舞曲。后来他回到了黎耀辉的屋子，买了大把的香烟，叼着烟把它们一包一包地码在床头，整理好了沙发和床，擦了地，修好了那个有瀑布的台灯。打开门往外看，没有人回来。
可能这时候何宝荣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黎耀辉离开了。
他们曾经相依的小旅馆
很多人都在讨论到底黎耀辉爱何宝荣多一点，还是何宝荣爱黎耀辉多一点。我看完了他们的故事，满心都是悲哀。
我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不快乐。
故事的开始就是因为车子坏了在吵架，然后何宝荣跟鬼佬去喝酒，然后黎耀辉上门跟何宝荣打架，哪怕是何宝荣受伤那段时间，黎耀辉也处处是冷脸，然后黎耀辉一路猜忌怀疑，何宝荣一路被拒绝看低，然后分手。
你看，到处都是不快乐，散在角落里的那些深爱真的够用吗？
我也为他们的爱情掉眼泪，黎耀辉哭的时候我跟着哭，何宝荣哭的时候我也跟着哭。但我又不期待一个结局，只是觉得大家都好辛苦。
黎耀辉还是找到了伊瓜苏瀑布，他站在瀑布前，独白说：虽然走了很多冤枉路，但终于到了伊瓜苏瀑布。站在瀑布的下面，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一直以为站在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
黎耀辉一个人来到伊瓜苏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旅馆里，何宝荣抱着他们一起盖过的被子痛哭。
张宛也到了世界尽头，他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一九九七年的一月，我终于来到了世界尽头。这里是美洲大陆南面的最后一个灯塔，再过去就是南极。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家，虽然我跟他们的距离很远，但那分钟我的感觉是很近的。我答应阿辉把他的不开心留在这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讲过什么，可能是录音机坏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哭。
他把黎耀辉的不开心留在了世界尽头。
影片的最后，黎耀辉在台湾的小吃店见到了张宛的家人。他说他终于明白张宛可以开开心心在外边走来走去的原因，因为张宛知道自己有地方回去。
黎耀辉离开以后，何宝荣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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