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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您分离我已经感觉到身体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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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

阿尔维托·曼谷埃尔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LuisBorges,-),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翻译家

恋爱中的博尔赫斯

阿尔维托·曼谷埃尔

博尔赫斯的许多恋人可以在他的小说和诗歌的献辞中找到:埃斯特拉·坎多、海蒂·朗奇、玛丽娅·伊瑟尔·瓦兹奎斯、乌瑞克·冯·库尔曼、西尔维亚·布尔里奇、贝雅特丽齐·比比罗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莎拉·戴尔·德·莫里罗·胡里耶、玛格特·古尔埃罗、西西利亚·英吉利罗斯——“其人各异,”比奥伊说,“无法替代。”一天傍晚,就着多拉餐馆通常没什么颜色的意大利面,他告诉我他以文学的信念相信他所谓的“女性的神秘和男性的英雄命运”。他感到无力在纸上再创那种神秘:他的短篇小说里的少数女性于情节而言都只是小点缀,并非是有自己权力的人物形象,除了那个报仇的爱玛·朱恩斯,这个人物的主题是由一个女人西西利亚·英吉利罗斯提供给他的。《决斗》(这篇小说受到亨利·詹姆斯的启发)里相互竞争的两个女艺术家除了名字以外是无性别的,《老夫人》中的那个老女人也如此。《第三者》中被分享的女人比一个东西好不了多少,作为情敌的兄弟俩杀了她是为了保证对彼此的忠诚。博尔赫斯小说里最奇怪的女性乌尔里卡在同名小说中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幽灵:她身为一名年轻的挪威学生,甘愿献身年老的哥伦比亚教授哈维尔·奥塔罗拉。她称他为古尔希德,而他也唤她布伦希尔特。

开始时她很主动,后来变得十分冷淡,奥塔罗拉对她说:“布伦希尔特,你走路的样子好像希望我们中间有一把剑。”小说结局如下:“我们中间没有剑。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年,byGisèleFreund

相反,博尔赫斯笔下的男性以坚忍的决心完成了他们的英雄命运,他们几乎从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取得了成就,少数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失败。《环形废墟》里做梦的魔术师意识到自己也是别人的梦,勤劳的小说家亨伯特·奎恩承认自己的作品“不属于艺术,只是属于艺术史”,超自然侦探埃里克·朗若特主动走向死亡,无可救药的纳粹奥托·迪奥特利克·林德自己创造了一个杰出的墓志铭:“让天堂永存,即使我们身处地狱”,牛首人身的囚徒米诺斯在迷宫里耐心地等待他的赎身者来杀他,剧作家加得莫·拉迪克因上帝的神迹可以在死前完成一部剧作,《南方》里久坐的胡安·达尔曼突然得到一个如史诗般的死亡机会完结自己沉寂的生命——博尔赫斯感到自己多多少少分享着这些男性的命运。

“柏拉图喜爱所有的男性,他是不快乐的……”这是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一场讲演的开头。我想博尔赫斯感到这是难以逃避的真理。博尔赫斯希望一种简单、不复杂的关系;命运分配给他的却是如同亨利·詹姆斯编织的种种纠缠,尽管博尔赫斯钦佩詹姆斯的论点,有时却也感到在精神上过于回旋。他最后一次试图与玛丽亚·儿玉结婚,这发生在年4月26日,离他去世不到两个月,在巴拉圭的一个小镇由镇长颁发了缺席结婚证明。我可以明言,因为手续里谜团众多,而且博尔赫斯与埃尔萨的婚约从未解除,与玛丽亚结婚他也许犯下了重婚罪。

玛丽亚是他在盎格鲁—撒克逊文学课上的学生,60年代开始陪同他四处旅行。她与博尔赫斯的婚姻令大多数人吃惊,而许多人犹为愤怒,感觉到她故意把这位老人与他的朋友们分离开。事实上,博尔赫斯的朋友们对他爱恋的任何人都充满嫉妒,而博尔赫斯以耶和华般的任性纵容这种妒意勃发。如今,八十多岁的博尔赫斯在玛丽亚的看护下不再到比奥伊家用餐,也不再与许多老朋友见面:所有这些都被归罪于玛丽亚,而不论博尔赫斯本人性情的多变。没有人想起多年来博尔赫斯常常从诗歌的献辞里划掉一个名字,而后以孩子气的情感变化用最新的人取而代之:新的替换也归因于玛丽亚。即使他在日内瓦而不是永恒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世,也被归因于玛丽亚的嫉妒。在他去世前一两天博尔赫斯从日内瓦打电话给比奥伊。比奥伊说他听上去十分哀伤。“你在日内瓦干什么?回家吧。”比奥伊说。“我不行,”博尔赫斯答道,“不管怎么说,任何地方对死亡而言都够好了。”比奥伊说尽管他们友谊深厚,但作为一个作家他也不愿碰触这道界线。但也有一些人——比如,博尔赫斯在加利玛出版社的编辑赫克多·比安西奥蒂和科塔萨尔的遗孀欧若拉·伯纳德——把玛丽亚视作忠诚热心的伴侣。

据他们讲,博尔赫斯最终总算遇见了他强硬、嫉妒、遥远、保护的比阿特丽斯。博尔赫斯曾对比安西奥蒂说:“我将要死于肝癌,我想在日本度过最后的日子。但我不会说日语,或只能说些单词,我想说着话死去。”从日内瓦,他让比安西奥蒂带给他作品中从没提到过的书籍:莫里哀的喜剧、拉马丁的诗、古尔蒙的作品。

比安西奥蒂意识到这些是博尔赫斯青年时代在日内瓦读过的书。他选择的最后一本书是诺瓦利斯的《亨利希·冯·奥夫特丁根》,他让德国护士在那漫长、痛苦的等待中一直念给他听。他去世前一天,比安西奥蒂去看他,整个晚上就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苍老的手直至凌晨。博尔赫斯去世于年6月14日。十年后,为了纪念他,我再一次读起《阿莱夫》,疑惑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的何处我会碰见关于这个无所不包的地方的主意——在《阿莱夫》关于阿莱夫的两个早期来源也许是:1)圣本尼迪克特在死前(公元年)不久从祈祷中抬起头,在窗外的黑暗中看见“整个世界都聚集成一道阳光,来到他眼前。”(T·F·林德塞,《圣本尼迪克特,他的生活和工作》,伦敦,)。2)在18世纪晚期纳曼拉比的故事里,描绘过一张地图,上面显示着“所有时代的世界、发生过的一切、国家、城市、个人的命运、所有通向今世的通道和通向远方世界的隐藏路径。它们排列在那儿,仿佛世界刚被创造、从彼时开始发展以及直至如今的样子。(马丁·布伯,《纳曼拉比的故事》,莫里斯·弗莱德曼译,纽约:亚文出版社,年)。

博尔赫斯小说集书影

引文里引用了霍布斯的“永恒的当下”。我浏览了我那两架博尔赫斯的作品:被印刷工弄乱的破旧的原文爱米丝版;两本厚厚的不完整的《作品全集》,而《全集目录》也是被弄乱了的;平滑却略带冗长的艾利安版;奇怪的英译本;《全集》是极好的法文七星文库丛书,伯尼斯为此作了很好的编辑,在我心里它甚至超过了西班牙原版。(博尔赫斯也许并不在意:他有一次谈到贝克福德以法文创作的《维克史》的英译本时说:“原文不忠于译文。”)罗杰·卡约令博尔赫斯闻名法国(“我是卡约的发明,”博尔赫斯曾说),他认为大师的中心主题是迷宫;仿佛是要证明这种猜想,翻译稍差的广为人知的博尔赫斯英译文集的题目采用的也是迷宫的复数形式。令人吃惊的是(至少对我而言如此,我自认十分熟悉博尔赫斯的作品),当我再读他的书时,我发现贯穿在他作品中的主题却是包纳一切的物体、地方、人物和时刻。我在七星丛书的空白处写下一个长单子,但我相信这还远没有穷尽:以最明显的《扎伊尔》打头,这是《阿莱夫》的姊妹篇。

《扎伊尔》在阿拉伯语里表示“可见的”,是一种见过以后永远不会忘记的物体(一枚钱币、也可以是一只老虎、一台天体观测仪)。通过引用丁尼生有关裂壁上的花朵的诗句,博尔赫斯说“也许他的意思是任何一种事物,无论多么卑贱,都暗示着世界历史、以及无穷无尽的因果关系的连接。”接下来就到了有名的《通天塔图书馆》,“有人把它称为宇宙”,里面有各种藏书,包括“我死亡的真实记录”。这个无尽的图书馆被删节成一本薄薄的小书,在同名小说的注释里提到过,后来扩展成《沙之书》。在长篇故事《代表大会》里叙事者寻求的宇宙的百科全书并非没有可能:它已经存在,就是宇宙本身,就像地图制作国里的地图(《诗人》),这一点刘易斯·卡罗尔在《色尔维和布鲁诺》里已有预见,博尔赫斯的短篇寓言也提到了这个国家。博尔赫斯作品中,人物也能像地方和物体一样,具有包容性。博尔赫斯爱戴的托马斯·布朗爵士曾坦言:“每个人不仅仅是自身;有许多第欧根尼和泰门,尽管同名的人很少:人类的生活是重复的,今日之世界与过往之世界一样;以前没有人类,但人类诞生以后就有和他相似的人,过去和现在,他都有他重生的自我。”

博尔赫斯和他的母亲

也许杰拉德·曼尼·霍普金斯对此的谈论更感人:我突然成为了基督,因为他也曾是我这起重器、笑话、可怜的陶瓷碎片、斑点、火柴棒、不朽的钻石是不朽的钻石。

(“自然乃赫拉克里特之火、复苏之安慰。”)博尔赫斯十分喜爱这段话,让我读了很多遍给他听。他同意布朗貌似天真的话“尽管同名的人很少”,“这让他显得很可爱,是吗?”,他笑着并不真想要一个回答。这些最早的“重生的自我”之一是汤姆·卡斯特罗、《世界性丑闻》不可靠的冒名顶替者,尽管他是个不会说一句英语的半白痴,他却将自己扮成生于英国的贵族继承人,这完全符合了那句格言:一个人事实上就是所有人。另外一些变化无常的人物包括令人难忘却也无法原谅的富内斯(《博闻强识的富内斯》),他的记忆是在短短一生中所见事物的胡乱堆砌;阿拉伯哲学家阿维罗伊(《阿威罗伊的探索》),尽管相隔几百年,他依然执着地希望了解亚里士多德,就如博尔赫斯自己在追寻阿维罗伊,而读者也在追寻博尔赫斯;曾是荷马也曾是历史上所有人样式的一个人(《永生》),他创造了一个名为奥德修斯的人,后者把自己称为“零”;为了写出我们时代的《唐吉诃德》,皮埃尔·孟纳变成了塞万提斯。在年出版的早期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的引文里,博尔赫斯这样写道:“如果这个集子里有一句快乐的诗行,请读者宽恕我的无礼,我自己早先已占有了它。我们的空无十分相似;这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又偶然的情况:您是读者、我是作家。”在《有与无》里,莎士比亚请求上帝让他能做唯一的自己,因为他已身为了很多人。上帝向莎士比亚坦言他自己也是虚无:“我梦想着世界[上帝说],如你梦想着你的工作,亲爱的莎士比亚。在我的梦里,你和我一样是众人却也非人。”在《巴比伦彩票》里,所有的人都曾是殖民地的总督,所有人却也都曾是奴隶:这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曾是所有人。我的单子也包含了一项注解,博尔赫斯以此结束了关于维克多·弗莱明的电影《化身博士》的评论:“在史蒂文森二元论的寓言之外,与12世纪法利德·艾塔创作的《鸟之集汇》相近,我们可以想象一部泛神论的电影,里面的人物最后都变成了不朽的唯一。”这个主意后来成为与比奥伊合写的一个剧本(《其他人》),后来雨果·圣地亚哥执导了这部电影。即便在博尔赫斯的日常谈话中,包纳一切的“一”这个主题也常常出现。在马岛战争开始后不久,我见到他,和往常一样谈到文学,提到了双重的主题。博尔赫斯对我伤感地说:“你说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加尔铁里将军和撒切尔夫人是同一个人?”

另一次,在安慰西尔维亚·奥坎波痛失爱狗时,他试图使用柏拉图的名言:“你没有失去一只狗,一只狗就是所有的狗,所有的狗就是你死去的狗……”西尔维亚坚决地告诉他,他的形而上学的观点没什么用。然而了解存在与地方的多重性、发明永恒的存在和永恒的地方这些概念,并不足以带来快乐。快乐是博尔赫斯的道德规则,在附于《诗人》之后的虚构故事里,博尔赫斯(借加斯珀·卡梅拉鲁斯之名)吟咏了两行《赫拉克利特的悔恨》:我曾是那么多不同的人,但从来不是那个怀抱着倒下的玛蒂尔德·马尔巴赫的人。

博尔赫斯手稿

去世前四年,博尔赫斯又发表了一本书《但丁九论》,其中包括四、五十年代写成以后又修改过的文章。在引言的第一段,博尔赫斯想象在一个虚构的东方图书馆里发现了一个古老的镌刻,上面费劲地描绘了世界上的一切。博尔赫斯认为但丁的诗就像这块无所不包的镌刻,如阿莱夫般的《神曲》。文章以博尔赫斯缓慢、准确、哮喘的声音写就,我可以听到他故意的停顿、讽刺的问话口气(他喜欢以此结束他最原创的语言)、庄严的背诵(他凭记忆引用长篇)。他第九篇关于但丁的文章《比阿特丽斯最后的微笑》,以极简短的语言开头:“我的目的是评论文学里迄今为止最感人的诗章。它们包含在《天堂》的第三十一篇里,尽管它们十分有名,好像没人曾注意到或完全听到它们背后隐藏的伤悲。它们内含的悲剧性与其说属于作品,毋宁说属于作者;与其说属于作为主角的但丁,毋宁说属于担任作者或创造者的但丁。”博尔赫斯接下来开始叙述这个故事。在炼狱山的顶峰,但丁没有再看到维吉尔。由比阿特丽丝斯引导,他到达了最高天,而比阿特丽斯随着他们跨越每一重天变得越来越美。在这无限的区域,远去的事物与就近的事物一样清晰可见。(博尔赫斯注到:“如一幅前拉斐尔油画。”)但丁看到高处有一条光河、成群的天使,以及正义之灵化身的玫瑰按顺序排开。但丁转过身听比阿特丽斯诉说他看到的景象,但她已经消失了。

在她呆过的地方,他看到一位庄严的老男人。“她呢?她到哪去了?”但丁大叫。老人叫但丁抬起双眼,在那里但丁看见她头顶荣光、高高在上、站在玫瑰花环中的一层上,但丁向她祈祷致谢。祈祷词如下(巴巴拉·雷诺兹翻译)我的祈祷如此,她却逃得那么远,仿佛她笑了,再一次地看着我,接着她把头转向那永恒之泉。博尔赫斯(永远的艺术家)发现“仿佛”暗示着距离之遥远,但同时也极大地污染了比阿特丽斯的笑容。我们应当如何解释这些诗行?博尔赫斯问。寓意阐释者已经认识到理智(维吉尔)是通向信仰的工具,而信仰(比阿特丽斯)是通向神性的工具。一旦目标达到,二者都消失了。“这种解释,”博尔赫斯说,“如同读者注意到的,并非无懈可击,还很僵硬;这些诗篇绝不是从如此糟糕的阐释中诞生的。”批评家奇诺·韦塔利(博尔赫斯曾读过他的书)认为创造了天堂的但丁希望为自己的女神建立一个王国并且为这种欲望所感动。“但我还要走得更远,”博尔赫斯说,“我猜测但丁创造这个文学上最好的篇章的目的在于安排与不可追回的比阿特丽斯的几次见面。甚至于,惩罚之循环、南方炼狱、九个同心圆、弗兰西斯卡、美人鱼、半狮半鹫的怪兽以及伯特兰·德·波恩都是嵌入物;他知道已经失去的一个微笑和一种声音,才是本质。”接着博尔赫斯坦言:“一个不快乐的人想象快乐并不奇怪;我们所有人每天都在这样做。但丁也像我们一样,但有些东西总是让我们瞥见这些快乐文字背后的悲哀。”他接着说:“那个老人指着神圣玫瑰的一圈。那里,在光晕里,站着比阿特丽斯:双眼曾带给他无尽祝福的比阿特丽斯、穿着红色长袍的比阿特丽斯、他始终难忘的比阿特丽斯(一天早晨他在佛罗伦萨街头碰到一群从没听说过比阿特丽斯的朝圣者,他十分惊讶)、对他冷漠的比阿特丽斯、夭折于二十四岁的比阿特丽斯、嫁给了巴尔第的比阿特丽斯·德·福尔科·波尔提纳里。”但丁看着她,向她祈祷,如同向上帝祈祷一样,但他也是在向一位梦中女子祈祷。哦,我的希望全寄托在您身上,您带我的灵魂飞向天堂,您却留下了在地狱里走过的烙印……比阿特丽斯看了他一会儿,微笑着,转而永远奔向了不朽的光之泉。博尔赫斯总结到:“让我们保留一个不争的事实、一个朴素的事实:这个场景是但丁想象的。对我们而言,这个场景十分真实;对他而言,却并非如此。(对他,现实是生活和死亡相继夺走了比阿特丽斯。)和比阿特丽斯永别之后,他孤独也许还感到耻辱,因此想象了这个依然和她在一起的场景。这对他而言是不幸的,对以后反复诵读他作品的时代却是幸运的,他想象的这场见面使景象变了形。这就是残酷的环境发生的原因——这如此可憎,因为发生在最高天:比阿特丽斯的消失、取代她位置的老人、她突然上升到玫瑰花、飞逝的笑容和眼神、永恒的转身。”我对一个人的阅读仅仅反映他的自我这一点十分提防,无论这种阅读是多么高贵。而博尔赫斯会毫无疑问地为读者选择和拒绝的自由辩解,说并不是每本书都是每个读者的镜子。但就《但丁九论》而言,我认为这种推论没错,博尔赫斯对但丁的解读帮助我解读他本人。在年发表在《报界》的一篇短文里,博尔赫斯这样说到:“我总是说文学永远的目标就是展示我们的命运。”博尔赫斯认为但丁写作《神曲》的目的在于暂时能和比阿特丽斯在一起。也许以一定的方式,为了与一个女人在一起(可以是他想要的任何女人),为了了解她的秘密,为了不止于一个语言大师,为了基于自身而不是其作品的爱与被爱,博尔赫斯在作品里一再创造着阿莱夫。在那个包纳一切的地方,可能与不可能的事情都在发生,或者在那代表所有人的男人怀里,他也许可以得到那无法企及的女人,如果她仍不属于他,情况至少不会更令人心碎,因为是他创造了她们。但他,一个艺术大师,完全懂得创作的法则如同真实的世界一样不会轻易弯折。《扎伊尔》里的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阿莱夫》里的贝雅特丽齐·维特波都不喜欢作为知识分子叙事者的博尔赫斯,而博尔赫斯却喜爱她们。就故事而言,这些女子都是不足道的比阿特丽斯——特奥德利纳势利,是时尚的奴隶,她关心完美甚于美好;贝雅特丽齐是个美女,却猥亵地迷恋着自己讨厌的堂兄——因为为了故事的发展,叙事者总结到奇迹(阿莱夫的展示,或者难忘的扎伊尔)必须在瞎子和卑劣的人之中发生。博尔赫斯曾说现代英雄的命运并非到达伊萨卡岛或者取得圣杯。也许他的悲哀最终来自一种认识:他的才能不会带给他渴望的高尚的情色遭遇,却只是带给他失败:贝雅特丽齐不会成为比阿特丽斯,他也不会成为但丁,他只是博尔赫斯,一个摸索中的梦里情人,即使在自己的想象里,也无法用魔力召来一个在他醒着的梦里存在的令人满足、几近完美的女人。

博尔赫斯小说集《阿莱夫》书影

照埃斯特拉的看法,她的失败在于她太聪明。她和她的哥哥帕特瑞西欧(他是一个优秀的翻译家,暗中促动着兄妹间乱伦的谣言)一起,做了一个计划以赢取一个由博尔赫斯、小说家马叶亚和诗人及文学主持诺拉·朗奇担任评委的文学竞赛。坎多兄妹一起写了一部小说,里面有愉悦所有评委的东西:为着博尔赫斯写的但丁名言,冲着马叶亚而去的关于艺术、文学和伦理的哲学讨论,以及为诺拉·朗奇设计的他本人的诗行。他们躲在一位文学女士的盛名背后,相信她的忠诚并把手稿交给了她,手稿被一致通过获得了一等奖。不幸的是,艺术家的友谊并不可靠,这位文学女士出卖了他们。

密谋泄漏了,两兄妹被排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每一个文学沙龙之外。部分出于敌意,部分出于被误导的对俄国文学的喜爱,兄妹俩加入了阿根廷共产党(艾内斯多·萨巴多曾说过,在阿根廷,共产党与保守党无异,因为大多数老年党员开会时都打瞌睡)。对博尔赫斯来说,极权主义是令人厌恶的东西,他曾遗憾在青年时代写过一部诗集赞美布尔什维克革命。晚餐时,埃斯特拉问我是否愿意看看《阿莱夫》的手稿(二十年后她可以在索斯比拍卖行卖到美元)。

我说我想看。从一个浸着油脂光的棕色抽屉里她拿出十七页誊写细致的“矮人笔迹”(博尔赫斯曾这样称呼自己极小的独立字体),上面有一些小改动和替换的文字。她指着题写在最后一页的献词,然后走到桌前,拿起我的手(我那时十八岁,吓坏了)放到她面颊上。“感觉一下这些骨头,”她命令我,“你知道我那时很漂亮。”“那时”是年,那年埃斯特拉在比奥伊·卡萨雷斯和西尔维亚·奥坎波家碰到了博尔赫斯。西尔维亚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出色的短篇小说家,她是《南方》杂志富有且贵族化的创始人维多利亚·奥坎波的姐姐。比奥伊比西尔维亚小八岁,是阿根廷最大的奶制品制造集团之一的继承人。他母亲的名字玛塔)变成了牛奶品牌拉马多纳的商标;博尔赫斯和比奥伊的第一次合作是为拉马多纳酸奶制作的一系列广告。埃斯特拉与博尔赫斯的首次见面,从她这方面来看,远远算不上一见钟情。“然而,”她带着怀旧的微笑说,“也不是被但丁打动的比阿特丽斯。”

博尔赫斯和埃尔萨·阿斯泰特·米连

仿佛为了证明她的反应,埃斯特拉故意把四十岁的博尔赫斯描述成一个没有吸引力的人(后来发表在她的论文集《博尔赫斯:一幅逆光照片》里)。“他很胖,相当高,背很直,脸肉肉的还很苍白,脚却特别小,手握起时柔软无骨,被别人碰到时好像很不舒服。他声音颤抖,仿佛是在找寻文字和征求同意。”我曾经听过博尔赫斯用他颤抖的声音达到极好的效果,当时有记者询问他最敬仰在独立战争中抗击过西班牙的阿根廷民族英雄圣马丁哪一点。博尔赫斯缓缓地回答道:“他的铜像……装饰着……机关……和学校……操场;他的名字……在军事……进攻中……被无数次……重复;他的脸……印在十比索……的钞票上……”这之后有一个大停顿,记者坐在那十分困惑。正当她想请博尔赫斯解释一下这个奇怪的选择时,他接着说:“……在我与这位英雄的真实形象之间拉开了距离。”在碰见博尔赫斯的第一个晚上之后,埃斯特拉经常在比奥伊家吃饭,餐桌上交谈十分热烈,因为西尔维亚会不住地向客人提问,比如“如果给你选择,你会怎么自杀?”相反,食物却糟糕透顶:一些煮蔬菜和作甜点的奶酱。大家都知道,除非想挨饿,在去比奥伊家赴宴前都得吃点东西。

有一次,批评家恩瑞克·佩若尼溜进厨房,在冰箱里发现了两块牛排,之前他们告诉他冰箱是空的。佩若尼对这种吝啬忍无可忍,抓起牛排就扔到了炉子后面。几周后,比奥伊夫妇抱怨有股恶臭。博尔赫斯不太能吃,他常出席这些晚餐。他坚持吃得太好会分散谈话的注意力。他最喜欢他称作的“不显眼的食物”:米饭或带黄油和洒有奶酪的意大利面。

一个夏日傍晚,他和埃斯特拉碰巧一块离开,博尔赫斯问是否能陪她走到地铁站。在车站,博尔赫斯结结巴巴地建议他们能否走得稍微再远一点。一小时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已坐在五月大道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话题自然转到了文学上,埃斯特拉说她很喜欢《坎迪达》,并引用了该剧末尾的一部分。博尔赫斯十分着迷,承认这是他第一次碰见一个喜欢肖伯纳的女人。接下来,他看着埃斯特拉用英语赞美道:“蒙娜丽莎的微笑、骑士的动作”,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出现失明的征兆了。他们在咖啡馆停业的时候出来,走到早上三点半。第二天博尔赫斯把康拉德的一本《青春》放到了她家,并没有请求见面。博尔赫斯与埃斯特拉·坎多的恋情持续了好几年,这期间,她说:“他爱我,我也爱他。”他们常常散步良久或者坐着电车无目的地穿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面。博尔赫斯喜欢电车:七号电车带着他往返于他糟糕的工作地点——一家市立图书馆,在那里他通过阅读一本但丁《神曲》的双语版本自学了意大利语。“在《地狱篇》我读的是英语,但在读完《炼狱篇》时我已能用原文阅读了。”当他与埃斯特拉不在一起时,他给她写信,从没间断,他的书信被她收录在《博尔赫斯:一幅逆光照片》里面,内容十分感人。一封没有日期的信是为没打招呼就独自离开本城而道歉的:“出于害怕和礼貌,相信我对您而言基本上只是麻烦或责任。”他接着写道:“命运总是重复自身、无限循环;现在这事又发生了:我再一次在巴拉它河,思念您。”

博尔赫斯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西班牙语版书影

年的夏天,他告诉她,他想要写一个关于地方的故事,那将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他还要把这个故事献给她。两三天后他把一个小包裹送到她家,他说里面是《阿莱夫》。

埃斯特拉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万花筒,仆人四岁的儿子立马打碎了它。《阿莱夫》的故事随着博尔赫斯对埃斯特拉的迷恋而展开。他用英文写给她一张明信片:星期三,五点左右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今晚会见到您,我明天会见到您,我知道我们在一起会很快乐(快乐、游荡、时而无言、最光荣的愚蠢),与您分离我已经感觉到身体的剧痛,河流、城市、草丛、环境、日夜都将我与您分隔开。我发誓,这些是我最后的如此紧张的文字;我将不再沉浸于自我怜悯。

亲爱的,我爱您;我祝福您幸福快乐;辽阔、复杂、浓密的幸福未来就在我们面前。我就像一个蹩脚的诗人;我不敢再读一遍这张令人叹息的明信片。埃斯特拉,埃斯特拉·坎多,当您读到它时我会写完我答应您的故事,它是一系列故事中的第一个。您的,博尔赫斯“包含所有地方的地方的故事”(博尔赫斯在另一张明信片里这样提到)以布宜诺斯艾利斯美丽的贵族贝雅特丽齐·维特波死亡的那个夏天开场,博尔赫斯作为叙事者深深地爱着她。贝雅特丽齐的堂兄、一个迂腐又夸张的诗人卡洛斯·阿亨蒂诺·达里内(有传言说博尔赫斯是以他的姐夫、作家吉勒莫·德·托雷为原型来创造这个人物的,他坚持使用西班牙皇家文学学会推荐的词汇)正在写一首巨型史诗,它将包括尘世和天堂的一切;他的灵感来自于阿莱夫,所有的存在都被聚集于此。

达里内告诉博尔赫斯,这个地方位于下到贝雅特丽齐地下室的第十九级台阶下面,人必须在一个特定的位置躺到地板上才能看到它。博尔赫斯照着做了,阿莱夫展现在他面前。“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二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在他吃惊的眼前所有事物一一展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无穷的眼睛靠近我,像照镜子般想要从我身上看出他们的影像……”这样的罗列继续到下一页。在这些景象中,博尔赫斯无法看到自己的脸和他读者的脸——我们的脸——和“美丽的贝雅特丽齐怵目的遗体。”令他羞辱的是,他还看见消逝的贝雅特丽齐写给达里内的大量“猥亵的、难以置信但又千真万确的信”。

“我觉得眩晕,我哭了,”他结束道,“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故事一写完,博尔赫斯就在《南方》上发表了它,时间是年9月。这以后不久他和埃斯特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阿德罗格的一家旅馆拉斯德利西亚斯一块吃饭。这个地方对博尔赫斯而言意义重大。在这里,年轻的博尔赫斯曾和家人一起度过好几个愉快的夏天,还读了很多书;在这里,年8月25日,无望郁闷的他在35岁时试图自杀(年他在一篇以未来作场景的故事《年8月25日》里纪念了这场行动);也是在这里,他设置了超自然侦探小说《死亡与指南针》的背景,把拉斯德利西亚斯变成了名字优美的特里斯特—列—罗维别墅。傍晚时分他与埃斯特拉穿过昏暗的街道,博尔赫斯用意大利语背诵了比阿特丽斯献给维吉尔的诗行,维吉尔这时陪同但丁穿越地狱。

博尔赫斯在西西里岛帕勒莫,,byFerdinandoScianna

以下是多萝西·L·塞耶斯的译文:哦谦恭的曼图亚人,他们歌咏的能力使世界终年绿色,声名永不完结他们推动着旋球向前!我的一个朋友,他并非命运之友,在阴影的海岸困扰烦愁……埃斯特拉回忆了这些诗行,告诉我博尔赫斯曾取笑比阿特丽斯为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而狡诈地奉迎。埃斯特拉说:“尽管博尔赫斯在雾茫茫的街灯下几乎看不清我,他还是转向了我,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他。”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他也许会。“但乔治,别忘了我是肖伯纳的信徒。除非我们先上床我才会嫁给你。”

隔着桌子,她对我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他永远不敢。”他们的关系也就这样,半真半假地又持续了一年。据埃斯特拉讲,他们的分手是因为博尔赫斯的母亲。作为儿子永远的监护人,她对他的女朋友十分不满。后来在年,他母亲同意他与埃尔萨·阿斯泰特·德·米连结婚以后(“我想你和埃尔萨结婚很好,因为她是个寡妇,懂得生活”),埃斯特拉评论道:“她给他找了个替代品。”然而这场婚姻完全是一个灾难。埃尔萨嫉妒博尔赫斯怀有感情的任何对象,禁止他看望他的母亲,也从不邀请她来他们的公寓。埃尔萨不懂博尔赫斯的任何文学兴趣,也很少读书。

博尔赫斯喜欢每天早晨就着咖啡和面包讲述他的梦;而埃尔萨不做梦,或者说自己没做梦,这一点博尔赫斯完全无法理解。她关心的是博尔赫斯的名声带来的服饰,对此博尔赫斯极其鄙视。在哈佛,博尔赫斯受邀讲演,她要求更高的演讲费和更豪华的住宿。一晚,一位教授发现博尔赫斯站在住所外,穿着拖鞋和睡衣。“我太太把我关在外面了,”他解释道,十分尴尬。这位教授把博尔赫斯带到自己家过了夜,第二天一早碰到了埃尔萨。“您本来用不着让他在您家里过夜。”她说。另一次,在我曾去过的他们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公寓里,博尔赫斯等着埃尔萨离开房间后才悄悄问我:“告诉我,比波在这儿吗?”比波是博尔赫斯的大白猫。我告诉他它正在扶手椅上咕噜叫。“谢天谢地,”博尔赫斯说,完全像纳博科夫《黑暗中的笑声》里的一处场景。“她告诉我它跑了。但我听得见它,我还以为自己疯了。”

博尔赫斯和玛丽亚·儿玉

博尔赫斯逃离埃尔萨并不光彩。因为阿根廷不能离婚,他唯一的渠道就是合法分居。年7月7日,他的美国翻译诺曼·托马斯·迪·吉奥瓦尼从国立图书馆(在那里博尔赫斯有自己的办公室)用一辆出租车接上他,偷偷陪他到了机场,他们一起坐上飞往科多巴的飞机。同时,在迪·吉奥瓦尼的建议下,博尔赫斯授意一位律师和三位搬家工人按响了埃尔萨的门铃,出示了法律文件和通知搬走博尔赫斯藏书的命令。这场婚姻持续了五十三天。再一次,博尔赫斯感觉到他命中注定与快乐无缘。文学提供了慰藉,但永远都不够,因为它也带回了每场失落和失败的记忆,当他在记事板上写下第一首十四行诗《》的最后几行时,他很清楚这一点:没有人会失去(你徒然地重复)除了那些他并不拥有也从不曾拥有的东西但这并不足以使人勇敢到去学习遗忘的艺术。一个象征、一朵玫瑰撕裂你一把吉他也能杀了你。在他将近一百年的生命里,博尔赫斯耐心地不断恋爱,也耐心地承受着希望破灭。他羡慕我们在阅读中碰到的文学伴侣:吉卜林《牧师不在场》中的英国士兵约翰·霍顿与他的印度妻子阿米拉(“从什么时候开始您变成了奴隶,我的女王?”),《尼伯龙根之歌》里忠贞的古尔西德与布伦希尔特(《尼伯龙根之歌》中的两行现被镌刻在他日内瓦的墓碑上),史蒂文森与芬尼(博尔赫斯想象他们很愉快),切斯特顿与他的妻子(他想象他们很满足)。

王海萌译

本期编辑:洛丽塔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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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之死

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

我那时候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

博尔赫斯不是我的敌人

“我的马在雨中独自回家”——印有诗人王寅手迹的帆布包在“灰光灯”微店有售

把诗歌和浪漫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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